新媒体的“快报”经常搞得传统媒体惊慌失措，各种对策纷纷出笼。极端的说传统媒体已没有时效优势，就不必再求时效；温和的说传统媒体要从“快报”转向“优报”，从“第一落点”转向“第二落点”，从“先发制人”转向“后发制人”，等等。
一个“转向”，全盘皆错亦皆输！转向意味着重点的转变，假如传统媒体没有“快报”、“第一落点”、“先发制人”……直言之，没有时效的优势，它还是新闻媒体吗？改称“旧闻媒体”吧！新媒体把时效提速，也让受众的兴奋点加快转移，人家兴奋彼点了你还慢吞吞报此点，那就等着沦陷吧！
传统媒体必须夺回时效优势，夺回的前提是重新认识独家事实。自有新闻业以来，记者每天在“快报”八种独家事实，传统媒体擅长七种——七剑下天山，就能以7:1夺回报道时效。
一、快报事实本身
新闻的主战场在事实，就要在这里扎硬寨、打死仗。从事实本身看，快报有如下三种。
快报一：感官感知的事实。两个原因使新媒体快报这种事实占了优势。一是新技术手段，微博、手机、论坛、博客、即时通信等使报道时间从“及时”变“实时”。二是网民众多，形成“多数人向多数人传播新闻”的模式。快报这类事实，本也是传统媒体的追求，美国称为“追赶消防车”，日本称为“三年杀人、两年放火”，即安排新记者专跑杀人放火的社会新闻。现在众多网民介入与传统媒体竞争，随时随地把感官感知的事实通过文字、图片、图形、音频、视频……上传。传统媒体确实争不赢，不管你职业记者如何跑四方，不管你找多少通讯员写稿，在快报“感官感知的事实”上，都比不过亿万网民。但是，独家事实决不是只有这一种。
快报二：社会关系的事实。法国社会学家迪尔凯姆重视“社会事实”，它像“物”一样存在于个人意识之外，但又不可以直接观察到；它存在于社会各处，对个人是一种外部存在。后来对社会事实有各种分类，美国社会学家麦基佛认为社会事实中有一类是“社会的关系”，指一种社会事实能产生交互依赖的活动。我把这称为“社会关系的事实”。别说草根记者，连跑杀人放火的新记者都不容易把握。2008年以来，武汉由于在建工程项目集中，交通堵塞严重，市民反映强烈。如报道“感官感知的事实”，谁都可以说出一大堆；但《长江日报》通过市政府应急办及有关职能部门，获取权威信息，对产生堵塞的背景和解决措施第一时间作出报道，突出“今日暂时堵，为了明天不堵”的基调，得到市民的理解。这“为了明天不堵”就不是谁都说得出来的，但它确实讲清了堵和不堵，今天和明天的关系，它是社会关系的事实。
社会关系的事实对新闻界并不陌生，早在1947年，美国哈钦斯委员会在其著名报告《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中就提出：当代社会对媒体的要求是提供“一种就当日事件在赋予其意义的情境中的真实、全面和智慧的报道。”——这话晦涩得如同“大学学报文体”，如此弯弯绕，真该收它的版面费——但意思并不浅薄，它说要把新闻事件呈现在“意义的情境”也即社会关系之中。表述不那么晦涩时，它把这看得相当重：“对一个孤立事实的报道，无论它本身如何准确，也可能具有误导性，到头来就是不真实的。”“可信地报道事实已经不够了。现在必须报道关于事实的真相。”①社会关系的事实才是“真相”，感官感知的事实可能误导，这说得够清楚了。一个推论就是，假如两者不相容，前者可以“质疑”甚至“剥夺”后者的事实资格（详后）。
快报三：机构认定的事实。②现代社会是按“科层制”管理的，横向设科，纵向分层。这纵横交错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机构，所确认的存在性质、状态、身份、关系等等，就是机构认定的事实。费斯曼认为记者洞察新闻的基础是一个常识，即社会有科层制等级结构。这个视角使记者有一张“知情者地图”，比如，采访核电站对当地儿童健康的影响，记者要找：核电站的新闻发言人、政治家、科学家、核能院外集团、健康官员、社会工作者和环境保护组织……科层制结构使记者有准确的“方位感”和追踪事件的“时间线路”，“无论发生什么，总能从这个结构中找到知情的官员和权威人士。”③
传统媒体对各种机构早就安排了记者“蹲点”或“跑线”：公安、医院、建筑、交通、水利、民政、纪检、审计……掌握这些“知情者地图”，既避免无方位四处乱跑，又使信息来源可靠，还能质疑那些感官感知的事实。2006年7月，浙江衢州农民徐斌驾自制飞机飞行25分钟，被称为“浙江驾驶自制飞机成功上天第一人”。但有记者没有盲目欢呼，而是报道了民航监管部门的紧张：徐斌自制的飞机未在民航部门登记，飞行前也未向空管部门申请，涉嫌“非法飞行”。此前浙江的“非法飞行”已有多起并发生过人员伤亡——别去追飞机！吾乡土语云：狗撵摩托，不懂科学！要懂科学就得找专门机构，或赞或弹都是独家新闻。
二、审视事实哲理
快报上述三种独家事实，传统媒体与新媒体打成2:1，为下半场比赛顺利进行，我们吹哨暂停转而审视事实的哲理。
什么是事实？这个问题引起了科学家和哲学家的广泛讨论。比较公认的观点是：“事实是真实陈述所陈述的东西”，如果接受这一观点，任何一种情况都会有很多不同的事实。哲学家以人们观看维纳奎兹的油画《宫女》为例，分析出以下事实：
1、这幅作品是油料肖像画（感官感知的事实，本文作者注，下同）；
2、维纳奎兹所用的油料具有如下的化学成分……（社会关系的事实）；
3、《宫女》挂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机构认定的事实）；
4、《宫女》作于1656年（回溯历史事实，详后）；
5、国王和王后映在背景处的镜子里（感官感知的事实）；
6、这幅油画内有维纳奎兹的自画像（感官感知的事实）；
7、正如他的大部分作品一样，维纳奎兹在这幅作品中也是围绕X形图案来画人物的（关联环境事实，详后）；
8、画公主头发的方法显示了巴罗克式风格的特色，而不是文艺复兴早期的风格（关联环境事实）。
一幅油画，分析出8种事实。但疑问随之而来，是8种事实，还是“一种”事实的8个方面？后者是不对的，它在哲学上称为“还原主义”，即将大量陈述简化为孤零零的一个，并认为唯有这一个才最基本。如果非要采取还原主义，对上述油画，我们只得被迫从陈述（1）和（2），通过陈述（8）而推出陈述（3）。还原主义模式在某些情境中不适当，也不符合某些目的。④只说新闻，如果只能报道唯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那就只有报道陈述（3）：《宫女》挂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新闻素材严重短缺，全世界的记者都要疯！
一幅油画，多种事实。但比多种更重要的，是关于油画的所有事实没有几个是报道感兴趣的，报道只关心那些与新闻主题有关的事实，这涉及提炼主题、新闻框架等问题，这里不展开了。现在我们只要记住那个金句：事实是真实陈述所陈述的东西——灵光四射、醍醐灌顶，开辟了无限的报道空间。仍举个哲学例：“这座哥特式塔是用本地农民的捐款修成的，它表现出农民的虔诚”这一事实，与“这座哥特式塔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这一事实，都是“社会关系的事实”，都是如假包换的真实报道，但两者是多么的不同啊！有了这个视角，再遇上同题新闻，记者大概就不会脑子都写坏了，新闻还没有写好！
三、快报事实之间
现在比赛进入下半场，上半场集中在事实本身，了解事实哲理，视野更加开阔，下半场把“此事实”与“它事实”相联系，在事实之间寻找独家快报途径。
快报四：预知即生事实。预知报道现在愈来愈受到重视，但把道理讲清楚的首推为《华尔街日报》撰写教材的威廉?布隆代尔。其以“医生短缺现象日益严重”为例，绘制了一张帮助预测的因果关系图。
因果关系链
梳理“因果关系链”，预测就有章可循。布隆代尔还针对预测，提出“新闻三段论”。说大多数新闻都是分阶段发展的，先是“发生”（事件、潮流或活动）；再是“影响”（它们给人、地方或机构带来好或坏的影响）；然后是“反作用”（被影响的对象试图延缓、中止、扭转、减轻或推进这些影响）。⑤以上图为例，医生短缺导致工作过量是对医生的影响，导致治疗水平差是对病人的影响，而病人气愤和投诉则是反作用。当别人还在报道“发生”了医生短缺时，你抢在竞争对手之前预知必然发生的“影响”和“反作用”，新生事实刚冒头就捕捉为独家报道。
快报五：回溯历史事实。预知是向前，回溯是往后，整个是条打通的时光隧道。有人评李普曼开拓了新闻界的视野，示范记者如何从历史看今日新闻，以及如何从今日新闻展望未来。李普曼的诀窍就是时光隧道，看《李普曼传》，他几乎不“跑新闻”，也从未在编辑部工作过，他像得道高僧一样坐在家里，但通过把今日新闻回溯到历史，或预知其将来，照样做出让同行羡慕嫉妒恨的独家新闻。
快报六：关联环境事实。时光隧道是纵，环境关联是横。《现代金报》报道杭州湾大桥通车，把大桥放到世界桥梁史的高度去做，纵坐标立足政治、经济、文化等，特刊就叫“大桥通史”——回溯历史事实。大桥通车第二年，报道着眼长三角城市群的联系，写大桥通车对周边省市发挥的作用，侧重在横坐标——关联环境事实。这纵横交错的事实联系真能抢出不少独家新闻。
快报七：策划互动事实。就是策划与受众互动的活动，这让媒体垄断了活动派生的一系列独家事实。源头垄断了，局部就大大方方，放手利用新媒体。2009年《长沙晚报》创办大型真人秀品牌活动——“朗诵达人”海选。参与方法多种：一是现场朗诵；二是上传视频；三是上传音频＋照片；四是QQ群上传；五是自己录制碟片参赛。所有作品都在“星辰在线论坛?朗诵达人”专区展示，由网友投票。每天一场网络诗歌PK赛，论坛、QQ、MSN、电话、真人面对面较量，每天一个诗歌朗诵达人胜出。不到一星期，活动出乎意料地火爆起来，俄罗斯和美国都有人发来视频参赛。策划不考虑新媒体，互动事实就没有这么时尚这么潮。
快报八：质疑事实的资格。事实通常被当作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但事实享有这一地位是需要“担保”的。没有神仙皇帝来担保，那就意味着，事实是容许“质疑”的，甚至可以“剥夺”其事实资格。有了这一条，以上各条都受到挑战，并且这一条还可自己挑战自己，即“质疑质疑者”——对质疑再加以质疑。2009年的“王帅诽谤案”，王发帖举报家乡违法征地，被当地政府通缉、跨省追捕，以“诽谤罪”拘留8天——这是“机构认定的事实”。王帅给《中国青年报》发来邮件，报社认为这看似个人命运，但却指向公民言论自由和公权力的限度——报社是运用“社会关系的事实”对之质疑。采访报道之后，灵宝官方指责报道“严重失实”，并称“王帅诽谤案正在办理中”。
报纸把灵宝官方回应和王帅的解释《我本想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刊登在同一版面——让两种事实“博弈”，引起舆论强烈反响。王案的起因是举报违法征地，报纸再刊发《灵宝违法征地事件调查——占地28平方公里 只批了0.33平方公里》，配发评论《违法征地为何成了新闻盲区》——科层制是分层的，较高机构更有能力确定“事实的本来面貌”，现在是以“较高”机构认定的事实（“只批了”），反驳“较低”机构认定的事实。事情急转直下，河南省副省长、公安厅长在人民网在线访谈时公开道歉，明确指出王帅诽谤案是“错案”——灵宝官方所认定的“事实资格”被“剥夺”了，诽谤案是不能成立的“伪事实”。质疑或剥夺某一事实的资格，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指出该事实与其他业已确立并且人们更加深信不疑的事实“不相容”，这意味着，挑战“此事实”最终还是依赖“它事实”。
四、七剑下天山
全场比赛结束，各种事实过招看得花繁眼乱，最后略为点评，从八种事实看传统媒体和新媒体在报道时效方面的差异。新媒体擅长的是快报第1种：感官感知的事实。其他的也能快报，但难称擅长，比如第8种：质疑事实的资格，网上论坛、博客和微博都有大量的质疑。但质疑也有风险，质疑已经确定的事实者负有“举证责任”，提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贸然挑战或一味拒绝业已确立的事实，质疑者可能被看成非理性的怀疑主义者，无理取闹或出于私利罔顾事实者，其挑战鲜有成功的可能。⑥
另一方面，传统媒体则对除第1种之外的7种都擅长。表面看是新媒体优势的，仔细分析仍在传统媒体，比如第6种：关联环境事实。新媒体善于超文本链接，甚至全球同步链接，但“关联”重在揭示其间的关系和联系，那就不是一个“链接”够得着的。迪拜危机远在中东，对武汉有何影响？《长江日报》采访报道武汉企业和商家的反应，并请专家解读，发表评论员文章，对国际事件做出详尽的本地化报道。这才叫“全球化视野、本土化行动”，才是快报环境事实的“关联”，没有长期的专业积累做不出来。
传统媒体擅长的关键，就在专业化积累。要说清这问题，且引用知识社会学的几个命题：（1）社会的知识储存由两个部分组成：普遍相关的知识和仅与特定角色相关的知识。（2）因为劳动分工，具体角色知识（专门知识）的增长速度远快于一般相关知识的增长。（3）要积累专门角色的知识，社会必须按照能使特定的个体关注其专业领域的方式组织起来。⑦
回到本文前面的比赛，只说下半场的“预知”即生事实、“回溯”历史事实、“策划”互动事实，它们都不是“一般”知识而是必须运用大量“专门”知识，其中存在高度具体，鲜为“业余者”所知的经验磨合和历史积淀，而且由于全球职业记者的创新在高速增长，也只有在专业组织（大众传播媒体）中才能“分工合作”地传承和运用这些知识。反之，新媒体人人有个麦克风，多数人向多数人传播新闻，主要运用的是“一般”知识，尤其是一般知识中偏于“感官感知”的部分，这很多就是“常识”。再健全的常识，用来“把握”社会关系的事实或“质疑”机构认定的事实，靠小常识谈大问题，怎么应付得了？！
新媒体勃兴后，大家热衷谈传统媒体的危机。叫我说，传统媒体的危机之一就是不再传统！单说报道，就有两个极端：一是认为不必求时效；二是求时效就盲目跟风新媒体，用各种新技术手段狂追感官感知的事实，不仅把记者忙到爆，也让媒体恶性膨胀一种新闻：突发事件新闻——新闻＝出事！没有那么多“值得”报道的出事，就加些“女人脱衣、男人打架”，拟态环境成了一个闹哄哄又臭熏熏的世界，媒体不是变深刻了而是深刻地被改变了……在快速变化的时代，尤其要冷静想想哪些是不能变的。本文分析的八种快报、八种独家事实没有一种是新的，都是传统媒体三百年前就开始、全球记者每天都在运用的，那是新闻业历代积累的“专门化知识”。丘吉尔说：回顾历史长河的长度越长，展望未来就可以展望得越远。原来你非徒手作战
——七剑下天山，传统媒体将以7:1夺回报道时效！
原载《新闻战线》2011年12期
注 释：
①新闻自由委员会：《一个自由而负责的新闻界》，12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②事实的三种划分大体相当于当代哲学区分：感官感知的事实、社会事实和机构性事实。参阅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关于西方修辞思想的思考》，68页，三联书店，2004
③斯图亚特?艾伦：《新闻文化》，7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④菲力浦?劳顿、玛丽－路易丝?毕肖：《生存的哲学》，71～72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
⑤威廉?布隆代尔：《华尔街日报是如何讲故事的》，13～14、30～34页，华夏出版社，2006
⑥刘亚猛：《追求象征的力量——关于西方修辞思想的思考》，74页，三联书店，2004
⑦彼得?伯格、托马斯?卢克曼：《现实的社会构建》，6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